阿宁回了神 才发觉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应了封旭延的话 看着对方颇有些得逞的笑意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说让我先选厢房 怎得这会儿又要跟我换房间了?”

封旭延只是笑着看着她 脸上的笑意依旧 她看着他的笑容 却不知为何 她莫名觉得这份灿烂里带着些许怆然。

她自入城以后就一直躁动不安的心在此刻顿了顿 竟生出几分疼痛。

她决定泡杯茶来缓一缓情绪。

……

今年的这个春日格外多风 透着春意 带着草木香而来 吹得人也不由得昏昏欲睡。

封旭延去了一趟厨房 生火烧水 有了备着的那些劈好的柴 烧水也算是简单的事。

他多烧了一些热水。

他盘算着一会儿阿宁泡完茶 享受完茶以后 便能洗个温水澡。

东陆苏宅的位置非常靠近故安城城墙 其实已经挺靠近冥林了 尤其是后院。

认真听 可以隐约听到冥林里传来的微弱声响 像是其中的妖兽在窃窃私语 也像是他们慢慢爬过青青草地的声音。

封旭延闭着眼 像是在闭目养神般 他倚在厨房门的门框边 也不担心那茶白色的衣袍会不会脏。

走廊上传来一阵跫音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双眼 那人缓步走来厨房的样子 倒让他生出几分她是朝着自己而来的错觉。

他自嘲地笑了笑。

阿宁对着他笑了笑:“我想了一下 要不今晚我下厨吧。”

封旭延点了点头 他一向没什么意见。“我给你烧了水 一会儿过了瘾就去沐浴吧?还是你要先沐浴?”

阿宁沉吟了一会儿 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先沐浴吧。”她并不想带着这么脏的身子去泡茶。

灶上那烧着水的锅渐渐地溢出几缕白烟 半晌便催生出袅袅不绝的烟雾。

封旭延将刚烧好的水混着冷水 送到阿宁接下来要住的厢房隔间里。

其实沐浴什么的这些事 对于他们这些修行者来说 基本一个净身诀就能解决 但阿宁一向不喜 虽然方便 但总觉得没有实感 而封旭延跟她的交情也不止一两年了 早就习惯了她坚持沐浴的习惯。

阿宁不喜欢欠人人情 也许是跟她的身世有关。一开始封旭延对她好 她总要想着法子马上还回去 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后 就换着法子 低调委婉一点对她好。她察觉到之后 渐渐也了解 有些时候 有些事情并不能那么简单地你给我还 也开始不纠结着马上还人情了 而是尽量以封旭延比较喜欢的方式还礼。

时间久了 他们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阿宁在厢房的隔间沐浴 封旭延反手下了一个隔绝的结诀 避免其他人打扰了她 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厢房。

此时阿宁正舒服地泡在温水里 温度恰好 让她整个人都不由得放松下来。

很奇怪 她那不知缘由一入城就躁动不安的心 竟然在这片温润中慢慢地静了下来。

她一放松下来 就开始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许是太过暖和 她竟真的睡着了。

她梦到她和苏若晨的初遇。

……

北陆素城。

十年前 正值夏日 依稀可闻树上的夏蝉疯狂叫嚣 空气中弥漫着夏日专有的燥热和大火后的气息。

彼时 幽族大败 苏氏元气大伤 幽族在素城里的宅子烧了七日七夜。

那是素城百姓和别的大陆赶来的各大门派的泄愤法子。

许是觉得幽族在素城的存在就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的耻辱——接纳了幽族人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最后却让对他们有大恩的苏宗主及夫人惨死幽族人手下。

当时的苏若晨不过是个六岁小孩 有一个四岁的妹妹 还有一个他根本还没学会如何去管理的苏氏。

他刚刚病好 对自己的父母 幽族的一切都毫无印象 甚至是无措的。

阿宁当时跟他的情况也差不多 许是幽族和苏氏及各大门派的冲突太过血腥暴力 她醒来的时候 是在素城的街边 不知来处 也不知归处。

就在她迷茫的时候 小小的苏若晨自她面前经过 也许是他穿着那身茶白色的衣服 让人生出他不染风尘 不知人间烟火的错觉 倒有几分小道童的样子 给了她值得信任的感觉。

她也不太记得初衷了。

反正当时的她不管不顾地就跟上了他。

苏若晨当时正因被周围的长辈围着 不断地安慰他 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而觉得无比烦躁 于是就跟他们说了自己要回房 再偷偷地溜出来。

外面比他在苏宅里舒坦多了 没有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就发觉他身后跟了一只小尾巴。

那时候的她 其实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

小苏若晨回头看着这跟了他一路的小尾巴 微微蹙眉:“小尾巴 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被他忽然回头吓了一跳 抿着嘴 站在原地 有些不知所措。

他往前踏了一步 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小阿宁不敢动 但她隐约感觉自己体内像有了一股温凉在其中流动 让她觉得空气中的燥热也显得不那么恼人了。

小苏若晨像是愣着了一样 直勾勾地看着她。

然后他突然勾了勾唇角 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小尾巴 你叫什么名字?”

她迷茫着望向眼前的小少年 低喃道:“我?我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名字。”

小少年愣了愣 放柔了声音:“那你的家人呢?”

“……”她更加迷茫了。“家人?”

小苏若晨露出了然的表情 轻轻地笑了一下。“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你想不想跟着我?我叫苏若晨。我会照顾你 把你当成我妹妹一样对你好。”他很温柔 她有片刻的失神。

说不清是什么驱使着她点了点头。

但那一瞬间 她的心里有种很怪异复杂的感觉。

就好像她其实不想点头 但也想点头 矛盾至极。

小少年却不知她想什么 笑容越发灿烂 好像有那么一点的真情实感的欢愉。

“你以后就叫阿宁吧!望你一世安宁 无苦无痛。”他说着这话的时候 她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虔诚。

她没来由地觉得……有点难过。

……

浴桶里的水开始透着些许微凉。

阿宁睁开眼睛的时候 情绪还残留着一些难过 但只是一掠而过 半晌便毫无痕迹。

但她突然有点迷茫。

因为她发觉 她想不起来她和封旭延是怎样认识的了。

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阿宁?你还好吗?”是封旭延的声音 带着少年独特的微哑 不难听出他语气里的担忧。

阿宁应道:“没事儿。我一会儿就来。”

“好 我等你。”封旭延答道。

阿宁摇了摇头 像是要把纷乱的思绪甩掉一般 才起身换上便服。

阿宁走出房门的时候 就见封旭延斜靠在他房门口 双手抱在胸前 微仰头望向远处的青空 他侧着脸 脸上的情绪看得不太分明。

清风卷着春意 他的发丝被吹得微微晃动 他站在那里 墨发白衣 有着少年人的年少轻狂和意气风发。

就像一幅画。

他忽然回头笑了一下:“看呆了?”语气里带着些许笑意。

阿宁无言 随即抬步往封旭延的厢房里走去。

“热水都凉了。”意思是 你动作太慢了。

“我再去烧。”

“一直烧着的。我刚才去厨房再带了些热水过来。”他笑道。

阿宁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嘴角 走进了他的厢房 然后坐在了茶具前 耐心地净手、烫壶 将泡茶的步骤一一做好。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 从容不迫 显然是做惯了的 也享受其中 封旭延认真地看着她 欣赏她做出来的每个动作的美感。

厢房里因无人说话而显得一片寂静 一个在沏茶 一个在看 倒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阿宁一手拿着茶杯 一手轻扶着茶杯 在一旁的白布上抹了抹杯底 再将其轻放在封旭延面前。

阿宁特别喜欢沏茶 也特别享受在沏茶的过程带来的宁静感 会让她觉得踏实。苏若晨把她带回去苏氏以后 她开始跟苏氏里的人学习 什么都愿意学 所以她什么都会一点 唯有沏茶 她特别好像有天赋 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

除了沏茶 她在学武方面也特别有天赋 这也是为什么苏若晨愿意让她跟着来东岳国。这次的狩猎大赛的第一 苏若晨势在必行 他急于在其他门派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 证明自己担得起别人唤他一句“苏宗主”。

“封旭延。”阿宁抿了一口茶 望向正在拿起茶杯细细品茗的少年。

封旭延不紧不慢地低头喝了一口茶 才开口道:“怎么了?”

她低着头 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杯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封旭延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但动作幅度太小 阿宁没注意到。

“怎么了?”他默了半晌。

“我不太记得了。感觉你好像就很突然地出现在苏氏 你很突然地对我好 我们很突然地……成了朋友。”阿宁抬眸 无比认真地对上他的双眸。

他微弯了眼 点点笑意漾开来:“怎么了?”

阿宁的表情瞬间麻了。

“你是鹦鹉?”言下之意 只会这句?

封旭延没说话 笑着打了个响指 一个檀木盒子就凭空出现在他手心里。

苏氏的弟子大多都需要带着一个乾坤袋 乾坤袋是个特殊的袋囊 有无限空间 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在里面 外表看着就像个普通的布袋 也没什么重量。除了那些有特殊能力的人 或者是能力已经修得十分精妙的高人 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可以不必依靠乾坤袋也能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其余大部分的修士基本都会带着一个乾坤袋。

封旭延就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其中一个修士 凭空变物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将那檀木盒子放在阿宁面前 食指轻轻地点了点檀木盒 示意她打开来看看。

阿宁疑惑地打开檀木盒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银色的手链 挂着一圈圆形小巧的银薄片 混着几个银色蝴蝶形状的薄片 圆形的薄片有点像普通的圆形银牌 但上面被仔细地雕了一些花样 她看不懂上面的花样 但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这是送我的?”

“嗯。你今年的生辰礼物。”封旭延点头 刻意加了后面半句 意思就是让阿宁别还礼。

“可我生辰还有好久才到啊?”她一脸疑惑。

照理说 阿宁既已失去了过去那些事情的记忆 既不记得名字 也不记得家人。不知来处 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原本苏若晨表示 将她跟他回苏氏那天当成她的生辰的 不过封旭延当时就反对了 还很认真地表示他认识她的家人 也知道她的生辰。至于她的名字 他却闭口不谈 大概是认为既然已经忘了 既是新生 用一个新名字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她的家人都死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 留在苏氏是最好的选择。

封旭延笑了笑 不以为意地道:“提早送。刚好这礼物准备好了 就直接送了 别浪费我空间的位子。”

说完 他就站了起来。“我出去逛逛 晚点我带些吃的回来 你就别下厨了 今日先好好歇息吧!”说着 伸手揉了揉阿宁的头 随即转身而去。

少年身姿挺拔 鲜艳的红色发带混在墨发间 随着走动而飞扬 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感。他慢慢地走进门外春色里 却像走进了漫长岁月。

阿宁收回目光 落在银链上 银光流溢 精致的雕花像在昭示着其之不菲。

她想起苏若曦 长叹一声 将盒子盖上 收进了乾坤袋里。

但她并不打算听封旭延的话 准备歇息 而是将茶具收拾好后 便去了清静院的主房。

苏若晨此时却不在房内 不知去向。

她沉吟半晌 然后开始放任身体感知着苏若晨的存在 在苏宅里到处晃悠。

她刚走到书房门口 就见苏若晨此时正坐在书桌旁 一脸认真地提笔写着字。

他未抬头 便先开口道:“阿宁 你怎么过来了?”竟是还未抬头 未闻其声 便知来者是阿宁。

她大概猜到原因 却一直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她进门 行了个礼。“苏宗主 厨房没有吃的 要么我们出去找吃的 要么出去买点材料回来煮 得看苏宗主您的打算。”她顿了顿 “距离狩猎大赛还有七日 各大门派从各地赶过来 故安城这几日多半要彻底热闹起来了。”她和苏若晨相识也有十年了 自然是知道他一向喜静。这后半句话 就是在跟他说 现在不出去买食材回来 在之后几日 他就得为了吃的 出去跟别人 人挤人。

苏若晨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才慢悠悠地放下毛笔 抬头望向阿宁 笑了笑:“都说让你别喊我苏宗主。”

阿宁沉默。

他们认识也有十年了 早些年 阿宁跟他初识的时候 一直都是直呼他名字 不过一两年 身边的人就开始为此不高兴 让她喊苏若晨为“苏宗主” 但苏若晨跟其他人表明了他不介意之后 身边的人虽然颇有微言 但是也随他去了。

她本来也没改口 多少有点年少轻狂 孩子脾气 总觉得他们是朋友 不用在意称呼 因而还是一直直呼他的姓名。

直到四年前 当时他和她都是十二岁。

当时的她 是除了苏若晨以外 苏氏内天赋最高的弟子。

但因为她年纪还算轻 总有不服气的人 所以有人来找她切磋也是常有的事。

她还记得刚开始封旭延特别不高兴 总觉得那些人是来找茬的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 有人来找她切磋 封旭延总会把他们打走。

时间一长 就有些流言蜚语传出来。

当时的细枝末节 她都不太记得了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人生太长了 总在意这些不开心的事 只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趣。

反正 后来苏若曦来找她切磋 偷偷下毒手 她被苏若曦藏在手里的小刀割伤了 下意识反击的时候 也许是比平常重手了那么一点 虽然她自己压根儿没觉得自己下了重手。

苏若曦甚至没有受伤 就算是受伤 都说明了是切磋 受点伤也是正常的 但苏若曦是苏宗主的妹妹这个身份 就足够展现她与他人的不同之处。

那是苏若晨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她只记得苏若曦后来对她说了一句话。

从此她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说到底 她也不过是苏氏众多弟子之一 她以为她在苏若晨的心里也算得上是朋友 终归是自己以为罢了。

即使 她再有天赋 她顶多也不过是个保护苏宗主的护卫罢了。

……

苏若晨见阿宁没有反应 无奈地微笑着将一小袋银两放到阿宁面前:“算了。你拿着 看着买 七日份应该就够了 大赛之后我们就回素城了。”

阿宁点头 拿起了银两 朝他行拜别礼 转身就走了。

苏若晨默默地在心里长叹 目送着阿宁离开书房。

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白纸 慢慢地站起身来 将房门给关上。

阿宁走出十几步后 听见书房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脚步顿了顿 随后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

她没有回头 也就没有发觉 原本说了要出去逛的少年 此时却从书房旁的一根柱子后 缓步走出来。

他看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 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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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走向她的反方向。

风中依稀残留着一声喟叹 还未传入谁的耳里 就渐渐消散在风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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